上周出版的英國《自然》雜志,在“通信”欄目刊登了《浙江大學學報(英文版)》編輯部主任張月紅的一封來信,標題為“中國某期刊發(fā)現(xiàn)31%的投稿存在抄襲”。短短幾天,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在國內外學術界引發(fā)了熱烈議論。
“論文抄襲率31%”是否真實?國內期刊的總編為何要在國外期刊上撰文“自爆家丑”?有人說作者“有嘩眾取寵,取悅國際輿論之嫌”;也有人認為,作者勇氣可嘉,敢于直面中國學術界的現(xiàn)實困境。面對國內同行的種種猜測與質疑,文章作者張月紅昨天終于打破沉默,接受了本報記者獨家采訪。
因為被“深深刺痛”,所以要“自揭家短”
在國內學術圈,論文抄襲本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不過,此前誰都拿不出具體數(shù)據(jù)指出涉嫌抄襲的論文究竟是多少。這筆“糊涂賬”,最近被一種名叫“CrossCheck”的反剽竊軟件“算”了出來,答案是“31%”。這種軟件由國際出版鏈接協(xié)會牽頭研發(fā),全球6家國際出版集團共同參與實驗。
當然這僅僅是一項個案分析。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期刊項目的資助下,《浙江大學學報(英文版)》(包括A、B、C三輯)于2008年10月申請成為中國第一家CrossCheck的會員,開始把它作為學術審稿的“第三只眼睛”。兩年來,編輯部利用CrossCheck對國內外2233份投稿論文,在國際審稿和即將發(fā)表前,先后進行兩次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約有31%的論文存在不合理引用和抄襲的情況。
許多人不明白,張月紅為何要“自揭家短”。因為,以抄襲、剽竊、造假為代表的學術不端行為已屢屢觸痛全球科學共同體的敏感神經(jīng),作為期刊總編,她理應更能體會被戳到痛處的滋味。然而,張月紅說,這恰恰是她致信《自然》的初衷。
近一年來,《科學》、《自然》等國際著名學術期刊多次以社論或評論形式討論中國科研的學術不端問題。在今年4月舉行的美國科學院院士年會上,一批美國科學院院士專門召開半天會議,討論中國科研人員的學術道德問題。這些信息深深刺痛了張月紅:“你知道嗎,國際期刊在評審中國科學家論文時,或多或少都戴著有色眼鏡。寫這封信是想告訴國際同行,中國學術界正在與地球村的同行們一起努力,致力于學術誠信,預防和抵制學術不端。”
為此,在她寫給《自然》的信中,特別提及了由中國學術期刊電子雜志社和同方知網(wǎng)(北京)技術有限公司開發(fā)研制的“學術文獻不端檢測系統(tǒng)”,“自2008年以來,大多數(shù)中國中文學術期刊已廣泛使用該系統(tǒng),來查對和遏止學術抄襲現(xiàn)象。”
據(jù)了解,《浙江大學學報(英文版)》創(chuàng)刊于2000年,2003年起實行嚴格的國際同行評審,A、B、C三輯分別于2007年和2010年被收入SCI(科學引文索引)。在其目前的稿源構成中,浙江大學、國內科研單位和國際稿源的比例約為2∶2∶1。
“被潤色”的標題,奪人眼球又戳人心窩
張月紅的“責任感”,看來并沒有得到國內大多數(shù)同行的理解。在“科學網(wǎng)”上,就此事件已經(jīng)發(fā)表的20多篇學者博客和幾百條網(wǎng)友評論中,對她的短文表示不滿,抑或擔心“受牽連”的情緒略占上風。一些學者和期刊主編認為,文中披露的“31%抄襲率”有誤導輿論之嫌,無法代表國內科技期刊的整體現(xiàn)狀;更多人則揣測,“自爆家丑”的做法別有用心,“就像老謀子的電影,把中國人描述得越寒磣,越能在國際上獲大獎。”
最讓國內學者感覺“很受傷”的,是這封來信的標題,既奪人眼球,又戳人心窩。但是,這個具有轟動效應的標題并非張月紅的本意。
在她向本報提供的她的短文校樣上,記者 看到,原標題為“創(chuàng)新軟件幫助中國應對抄襲”。“是《自然》編輯在雜志付印前的最后一分鐘把標題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張月紅曾在第一時間致信《自然》申訴,希望將標題改回來,結果被告知“雜志已經(jīng)印刷,來不及了”。
刺眼的“31%”使本不起眼的《自然》“通信”欄目的“影響因子”飆升,也令張月紅壓力倍增。記者發(fā)現(xiàn),浙江大學至今未在其網(wǎng)站上刊登《自然》雜志的這則“讀者來信”。而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在9月7日召開的“第六屆中國科技期刊發(fā)展論壇”上,浙江大學校長楊衛(wèi)院士在演講中特意提到了張月紅的短文,以此印證浙江大學處理學術不端的勇氣與決心。不過當時,校長的PPT里顯示的仍是校樣,在原標題的引導下,讀者尚能心平氣和地讀下去。
此刻,張月紅已能冷靜地看待這個“被潤色”了的標題。她希望壞事變好事,“如果這種‘歪打正著’能喚醒大家的自省,對我倒也是件值得一‘冤’的事情。”
國內學者常常誤讀“剽竊”的定義
此起彼伏的爭論聲中,充斥著大量對技術細節(jié)的探討。比如,反剽竊軟件的檢測是否靠譜,不合理引用算不算抄襲,等等。張月紅發(fā)現(xiàn),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使國內學者對于“剽竊”的認識存在偏差,很容易在無意間“觸雷”。
比如“自我抄襲”。“國內學者認為,既然是自己的文章就可隨意摘抄,不打引號也沒關系。但按照西方學界的認識,大段摘錄之前已發(fā)表文章的內容,就說明新的論文原創(chuàng)性不足,就是抄襲。”張月紅說,許多作者并未意識到自己錯了,被退了稿,仍覺得對方?jīng)]道理。為此,她常常要花費大量精力與作者溝通、解釋,希望他們理解并遵守國際規(guī)則。
目前,“中國制造”的論文約占全球研究出版物論文發(fā)表總量的8%,預計到2013年,中國將成為世界第一大論文產(chǎn)出國。然而,中國科技論文的單篇引用率僅排名全球第42位,78%的論文為零引用。
不可否認,中國論文量多而影響力偏低的尷尬,與種種學術不端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好在,敢于正視問題的學者不止張月紅一人。香港理工大學教授許小可在其博文中指出:“不管這封信的題目是否有問題、31%的數(shù)據(jù)是否合理,它確實能促使我們開始重視國內期刊存在的問題。在中國,敢于講自己期刊存在什么問題的人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而是比鉆石都稀缺。”
兩天前,美國科學院院士、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約翰·薩佩給張月紅寫來一個很長的郵件。他認為,目前的爭議對于中國科學的長遠發(fā)展是一件好事,呼吁中國科研管理者重視科研原創(chuàng)力,關注學術腐敗問題。末了,薩佩頗為語重心長地寫道:“9年前,在南京大學百年校慶之際,我曾預測,21世紀對于全球科學發(fā)展的最大貢獻很可能來自中國;但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剽竊和所謂的‘捷徑’可能會延遲中國科學走向成功的時間,因為國際上已經(jīng)有這樣活生生的例子。”
眼下,有關“論文抄襲率31%”的爭論還在繼續(xù)。記者想問,面對國內如此尷尬的學術處境和這般脆弱的科研道德,一味糾纏于“31%是否科學而精確”之類,這樣爭下去是不是偏題了?